2006/12/15

她是如何失去她的生活的?

回想起十年多前零星的對話。
「我們現在大部份時間都不家了,他們兩個也終於有自己的相處時間。」
「是呀,只能兩個人面對面了啊。是比較能真正互相體諒與體貼了。」
「可是還是會吵吵鬧鬧的。」
「他們都吵了大半輩子,已經習慣這種相處模式,很難改了。不吵,可能還會覺得怪怪的。」

吵架,這一切的爭吵,都源於一個出發點,這個家。這個家的孩子教養,這個家的經濟改善。直到新一代的成年人出現之後,他們才想起了自己,想起了老年的生活。於是積蓄,再接再勵地克儉儲蓄,嘗試做一些生活安排,儘量以不花費一分一毫為基準。這便是父母,很東方式的。但我不想這麼說。因為東方和西方,總不乏有各種形式的父母,倘若簡單貼上一個東方式的說法,是有些偏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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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幼年時期的家境,雖稱不上小康,但也還沒到所謂窮困的地步。可是在金錢方面,仍是,如果不時刻注意,就很容易捉襟見肘。

她每次上菜市場買菜,在出發之前,總要再拿出當週的預算,算一算已經用了多少,還有多少,這一週還有多少天,可能會有多少花費,該留下多少備用,最終得出了一個數字,就是那天上菜市場可以使用的錢數。接著,她又想,這些錢可以買什麼東西,五毛錢的青菜有哪些?啊,冰箱裡沒有蛋了,得買個一斤回來。喔,還有肉,晚一點去吧,收攤前的魚肉豬肉比較便宜。

走向市場的她,一路上在心裡複述著買多少錢的青菜、多少錢的蛋、多少錢的魚肉。等她走進一個個小攤中,攤上的價目惹來她一陣緊張。每樣東西都好貴,每樣東西都好像會超出預算。她得詳詳細細地看遍每一攤的價格,在心裡記下哪一攤比較便宜,在心裡盤算要怎麼買錢才會夠用。

她來到一個豬肉攤前,五花肉、瘦肉、肥肉、排骨、腿骨,有的是一大塊,有的是從大塊肉上削下來帶著碎骨的邊肉。她看著肥美的肉塊,很想買回去紅燒給大家吃。那塊肉的肥油不太多,恰到好處,肉質顏色看起來還不錯,還挺新鮮的,稍微炸一炸,還可以多一碗豬油。她再看看價錢,用手撥撥這塊、翻翻那塊,想像一下兩斤的大小、可以吃多久,再盤算一下價錢。
「老闆娘,這塊怎麼賣?」
「二十。」
「啊可以算便宜一點嗎?」她思索了一下,又問。
「沒錢,就o麥買。」老闆娘撇過正臉,不留情面,一副不耐煩的語氣說道。
這句話就像一根尖刀插進她的心口,一陣心揪與心酸,即使心中含淚,也抵死不願意流下來。她沒有反抗,沒有回以憤怒的話語,暗自嘆了一口氣,離開那個小攤。離開前,她用眼角餘光掃視著四周,那攤子上正好沒有其他人,沒有別人知道、沒有誰會成為這件事的生活證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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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過這類事件之後,那不只發生過一次,她更加覺得必須努力為這一切改善。改善,表示著她才有立場向對方反擊,即使只是回一句,「不想賣就不要出來賣,擺什麼臉色。你又沒有好到哪裡去?還不是念不成書,出來擺攤子」。不過,以她的個性,這句話最多也只會嘀咕在心裡。

此後,她更極盡她的所能,幫忙賺錢、照料家事、關心孩子每一份作業與考試的成績。曾經,她也想要接手某家工廠,想賺更多的錢,有更多的人來一起幫忙賺錢。但她的老伴不太高興這件事。在口角中,她揣測著他,似乎老婆有自己的事業,在面子上他就是不太光彩,是對他男主人能力與權威的挑戰。於是,這件事就在陸續的家庭風暴中,逐漸散去,不了了之。而她仍舊回到她的位置,繼續扮演好主婦與幫手的角色。

當日子漸逝,稚嫩的臉龐換上一副副成人的身軀,成年的孩子們個個在外忙於自己的生活。當熱鬧的家庭,只剩兩位老人,只要兩人沒對上話,家裡就沒了聲音;只要有一個人出去,家裡更是靜得聽得見灰塵落地。此刻,繼續守在家裡的她,又能再為什麼事熱心操煩呢?

當一位母親,卸下家庭生活的戰袍,當成年子女個個在外打造自己的生活,即使最明亮的鄉間小屋,也成了陰暗的沼澤地。而獨坐在灰黑色陽台裡面的,是一位年逾半百、等待開門聲響起的老婦的彎曲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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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這一篇的篇名,它是節錄自一本書內容中的某一句,書名是「化名奧林匹亞」。它談的是十九世紀後期,一位女同性戀畫家,維多琳‧默蘭,同時又是幾位知名男性畫家的模特兒。在「化名奧林匹亞」這幅畫中,她的裸體畫像透露著不尋常的裸女神態,一雙無可駕馭的眼神,挑戰著當代男性潛在的統禦欲望,於是招致諸多批評。

作者尤妮斯,從她對該畫作的感受、疑惑,促使她飛越大西洋,到巴黎去尋找這位模特兒畫家的人生。但在這個自稱歷史資料保存完好的巴黎,卻因那一代人們對女性的漠視與輕視,使她找尋到的只是碎片中的碎片。

當然,作者所挖掘出來的結果,在我來看實在少得可以,也使我認為這本書實在稱不上是本關於藝術史的書。再則,她以她與她母親之間的緊張敵對關係為基底,來敘述她這一趟尋找的艱辛過程,以及默蘭被忽視的生命,這個做法,曾經讓我一度感到失焦。在文字的閱讀間,它所呈現的閱讀心象,從作者、小女孩的作者、作者對某個女人的好奇、作者對她母親無法平撫的情感,一路變化,到最後才從廢墟瓦片中穿插幾封默蘭的書信及她的死亡證明,而這死亡證明卻是書的後半部的終極目標。但,作者確實也舖陳出那個時代對女性藝術家的輕視與不予肯定,卻也同時透過作者與其母親的關係(還有少數同僚間的),顯現了作者那一個年代女性主義者的內在矛盾。

我想,默蘭時代男對女的觀感,與作者所處的年代,某些女性主義者對其母親的態度、看法、做法,是有一點相似的。──在不平等的自然與社會中,想不斷去締造近似平等的(幻象?)底線,並不在於製造更多不平等的層次。但如果要說包容,那也太過大度了。誰能真的誠心包容不同的觀點呢?有多少不是面紅耳斥之後的禮貌託辭呢?或許,退而求其次,在努力自己的人生之餘,只能表示願意聆聽或尊重每個人的人生態度與想法了。

直至本書的最後一個字,我都在期待作者對她這一句話(節錄為篇名的話)的看法。我並不期望赫然出現什麼深切的反省,也不冀望有什麼激烈的批評,而是,一顆心的真實體會。也許,尤妮斯想透過默蘭一封信信末所轉述她女友的話,「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我你母親這麼愛你」,來表達她內心的感受,但為什麼她不親自寫下自己的話呢?至終,我都沒有等到她的說法。不過,這也不會令我太失望,是有那麼一點短暫的小小漏空。但就像是畫家對畫作構圖的最後一筆,總是有著不能言說的感受。也許,能夠說出來給人聽的、寫下來給人看的,都具有某種呈現的意圖與味道。它與心靈的真實,仍是有段相當的距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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